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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,沈襄从行李内,将不换送的银子,取出六十四两,送了体仁,把骑来的那驴儿,也送了他。体仁大喜收受,说道:“你今日将驴儿送我,就是我的了。我说也不妨:几天草料,吃的了我心上甚慌!我实用他不着,早晚卖了,得几两驴价,贴补贴补也好。”沈襄笑了。沈小姐道:“亏你是个读书人,怎爱钱到这步田地?”又道:“周家是个大富翁,我兄弟到他家,衣服、被褥平常了,他便要小看我兄弟。方才送你这六十两银子,你收不得,与我兄弟治买了衣服、被褥罢!”体仁乱嚷道:“不成话了!谁家寒士,还讲究衣服、被褥?越穷人越敬重。”夫妻两个为这六十两银子,嚷了两天,终被沈小姐作主,着朱清拿办买一切,又叫了两个裁缝做妥。将体仁几乎疼死,饶还是沈襄的银子。
到了初一日,周通家先下了两副请帖,初二日亲来拜请体仁送沈襄入馆。周通领儿子周琏拜从,设盛席相待。体仁至灯后回家。自此沈襄便教读周琏,一家上下通称沈襄为叶师爷。万年县虽是个小县分,此时风气却不甚贵重富户,重的是科甲人家;每题起周通,便说他是臭铜郎中。止是见了周通,和奉承科甲人一般。周通听在耳中,心上甚恨这“臭铜郎中”四字;因见他儿子周琏生得聪慧俊雅,便打算他是科甲翰院中人,想他中会,出这“臭铜郎中”之气。虽一年出一千两银子请先生,他也愿意,只怕把他儿子教不通。先时请了个举人,叫张四库,到也是个有学问的人。教读周琏,只教读了一年多,学院到广信,周琏彼时才十八岁,不知怎么便进了学,张四库到得了四五百两谢仪。周通得意到极处。谁想张四库便中了进士,做翰林。周通大失所望。他久知儒学叶体仁是个名士,因此连先生也不请,恐怕教坏他儿子。只教体仁看文字。今请了沈襄,打算着体仁所荐,必不错;又问明是个秀才,心上有些信不过起来,诚恐学问浅薄,教坏了儿子,须藉众人考验。随烦朋友们牵引本县生童,起了个文会,每一月会文六次,轮流管饭,家道贫寒的,或四五人管一会,七八人管一会不等;惟周通家不轮流,每月独管三会。会文也不拘地方,虽庵观寺院,亦去做文字。会了两三次,通是沈襄评阅。人见沈襄批抹讲解甚是通妥,况又是本学叶师爷兄弟,越发入会的人多了。
这日该本城文昌阁西老贡生齐其家管会。他家道也还有饭吃,只因他一生止知读书,不知营运,将个家道渐次不足起来;却为人方正,不但非礼之事不行,即非礼之言亦从不出口。生了两个儿子,大儿子叫齐可大,为人心地糊涂,年已二十四岁,尚未进学;次子才八九岁,叫齐可久,他还有个女儿,名唤蕙娘,年已二十岁,尚我夫家,生的风流俊俏,其人才还不止十分全美,竟于十分之外要加出几分,亦且甚是聪明,眼里都会说话。这齐可大也在会中,诸生童一早都到齐家庭上。齐其家出了两个题目,大家各分桌就坐,一个个提笔磨墨,吟哦起来。这齐其家庭房前后都有院子,前后俱有窗槅。庭房前面的窗槅俱皆高吊,庭房后面的窗槅都关闭着,为其通内院也。周琏这日辞过沈襄入会,在后面窗槅内西北角下,面朝着窗槅做文字。齐贡生家闺女蕙娘,听得诸生童俱到,便动了个射屏窥醉的念头。趁老贡生在外周旋,他母亲庞氏厨下收拾饭菜,便悄悄的走出内院。到庭房北窗外,先去中间用指尖挖破窗纸,放眼一觑:见七大八小,到有五六十个,虽然少年人多,却眉目口鼻都安顿的不是步位。即有几个面皮白净的,骨格都不俊俏,且头脸上毛病极多。又走到东北角窗外,也挖破窗纸,看了看,总是一般,心上委决不下。回身到西北角窗外,也挖开窗纸一觑:这一眼,便觑在周琏脸上,不由的目荡神移,心上乱跳起来。那里还肯罢休?从新把窗纸挖了个大窟窿。用左右眼轮流着细看。周琏正握着笔,凝着眸,想算文理,猛然回过眼来,见窗外一个雪白的面孔,闪了一下,就不见了。心里想道:“这必定是齐贡生内眷偷看我们。”也就丢开了。怎当那蕙娘不忍割舍,又来偷视。谁想周琏两只眼睛,也注意在那窟窿上,四目一照,那蕙娘又缩了回去。周琏想算道:“他尽着看我,难道不许我看看他?”将身子站起,隔着桌子,往窗外一觑:见一不肥不瘦、不高不低、如花似玉的个大闺女,站在半面窗外。再看香裙下面,偏又配着周围正正、瘦瘦小小、追魂夺命一对小金莲,真是洛神临凡,西施出世。周琏不看则已,一看之后,只觉得耳朵内响了一声,心眼儿上都是麻痒;手里那枝笔,不知怎么吊在桌上。
正在出神之际,一个童生走来,在肩上一拍道:“看什么?”周琏即忙回头,笑应道:“我看他这后面还有几进院?”童生道:“《易经》上有‘拔茅连茹’,‘茹’字怎么写?”周琏道:“草头下着一如字便是。”那童生去了,周琏急忙向窗外一看,寂然无人。坐在椅上,将桌子一拍道:“这个一万年进不了学的奴才,把人害死!”正在怨恨间,那窗外的一双俊眼又来了,周琏也便以眼相迎。只见那白面孔一闪,忽见纤纤二指伸入,将窗纸扯去一大片,把那俊俏脸儿,端端正正放在窗空前,两个人四只眼,互相狠看。
正在出神意会,彼此忘形之际,只听得有人叫道:“周大兄!周大兄!”周琏即忙掉头一看,见第三桌子前,与他同案进学的王曰绪,笑问道:“头篇完了么?我看看!”周琏道:“才完了两个题比,也看不得!”又见王曰绪笑说道:“你必有妙意精句,不肯赐教。我偏要看看!”说着,从人丛中挤了来。周琏此时,恨入切骨!只见他走来,将周琏文稿拿起,一边看,一边点头晃脑,口中吟咏声唤不绝。看罢,说道:“你笔下总灵透,我也是这意思,无如字句不甚光洁。”说着,从袖中掏出来,着周琏看。周琏只得接过来,见一篇已完了,那里有心肠看?他大概瞧了瞧,连句头也没看清楚,便满口誉扬:“真是绝妙的文字!好极,好极!”王曰绪又指着后股道:“这几句,我看来不好,意思要改换他。”周琏随口应道:“改换好。”王曰绪道:“待我改换了,你再看。”说罢,又挨肩擦臂的走出去了。
周琏急急的往窗外四下一看,那俊俏女娘不知那里去了。把身躯往椅子上一倒,口里骂道:“这厌物奴才杀了我!这是一生再难得的机会,被他惊开,实堪痛恨!”急忙又向窗外一看,那里有?还有什么心肠做文字?不由的胡思乱想道:“此人不是齐贡生的闺女,便是他的妹子。怎么那样一个书呆子,他家里有这样要人命的活天仙?岂非大奇事!”想算着,又站起来向窗外再看,连个人影儿也无。复行坐下,鬼嚼道:“难道竟不出来了?”又想到:“自己房下也还算妇人中好些的,若和这个女儿比较,他便成了活鬼了!”又想道:“我父母止生我一个,家中现有几十万资财,我便舍上十万两银子,也不愁这女儿不到我手!”
正胡想算着,见窗外一影,却待站起来看视,那女娘面孔又到。两个互看间,忽见那女娘眉抒柳叶,唇绽缨桃,微微的一笑。这一笑,把周琏笑的神魂俱失。却待将手带的金镯,要隔窗儿送与,只听得后窗外一小娃子叫道:“姐姐,妈一地里寻你,不想你在这里!”那女娘急将俏庞儿收去。周连连忙站起,将两只眼着在窗空内看去,只见那女娘莲步如飞,那里是人,竟像一朵带露鲜花,被风吹入内院去了。周琏在庭房内,总看的是此女前面,此刻才看见后面,正合了《洛神赋》四句:“肩若削成,腰若约素;罗袜生尘,凌波微步。”正此女之谓也。
周琏看罢,复坐到椅上,有气无力的说道:“我从今后,活不成了!”定醒了一会,看自己的文字止有了少半篇;再看众人,已有将第二题写真半篇多了,不由的心下着急起来,也无暇思索,只合就题敷演。一边做着文字,一边又向窗外偷看,只怕耽误了。猛听得老贡生高说道:“午饭停妥,诸位用过饭再做罢。”众生童俱各站起,拉开桌椅板凳,坐了八九桌。饭毕,又做起来。周琏此时真正忙坏,又要做文字,又要照管那窗槅上窟窿。只到日落时,总不见那女儿再来。原来前半日,蕙娘的母亲庞氏只顾与各生童收拾茶饭,蕙娘便可偷空出来;午饭后他母亲无事,他那里还敢乱跑?况老贡生家教最严,外面两个雇工人,是足迹不许入内院的。蕙娘和他儿媳,是足迹不许出外院的。此刻把个蕙娘急的要死,惟有盼下次管会而已。周琏苟且完了两篇,已点灯时分,大家各散回家。素常与他妻子最是和美,今晚归来一看,觉得头脸脚手都不好起来,便一句话也不说。何氏问他,也不回答,还当他与会中人闹了口角,由他睡去。那知周琏一夜不曾合眼,翻来覆去,想算道路。正是:
人各有情丝,喜他无所系;
所系有其人,此丝无断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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