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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宁四年的春朝来得格外迟。洛阳城的天色一连数日都沉甸甸地压着,铅灰的云层低垂,仿佛随时要砸落在巍峨的宫阙上。风带着一股湿漉漉的土腥气,卷过德阳殿高耸的蟠龙金柱,拂动殿前悬挂的玄色帷帐,发出沉闷的呜咽。殿内,巨大的青铜仙鹤灯吐着昏黄的光,勉强驱散着角落里盘踞的阴影,却驱不散那股子无处不在的、令人窒息的压抑。
十二岁的天子刘宏,端坐在御座之上。那宽大的髹金龙椅几乎将他整个人都陷了进去,冕旒垂下的十二道白玉珠帘轻轻晃动,遮挡了他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个略显单薄的下颌。他的目光透过珠帘的间隙,安静地扫过丹陛之下。三公九卿,朱紫满堂。太傅陈蕃垂首肃立,这位历经数朝的老臣,鬓角的白霜似乎又厚了一层,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。司徒胡广眼观鼻鼻观心,仿佛殿宇藻井上繁复的云纹才是世间最值得探究之物。司空刘宠眉头微蹙,目光偶尔扫过御座,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。
更多的面孔是模糊的,在珠帘摇曳的光影里,如同戴上了一层厚厚的面具。唯有那些站在最前列、身着华美深紫或绯红官袍的身影,清晰地透着一股子慵懒的得意。大司农冯续,掌管天下钱粮赋税的要员,腆着圆滚滚的肚子,胖脸上油光发亮,正用眼角余光斜睨着身侧另一位紫袍大员,嘴角挂着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。他们像一群饱食终日、皮毛光滑的硕鼠,在这帝国的殿堂之上,无声地宣示着某种掌控。
而这一切的核心,是那个站在御座右前方半步位置的人。中常侍曹节。他并未穿最显赫的宦官服饰,只是一身低调的深青色常服,但那份沉默的气场却如冰冷的铁石,压得殿内所有细微的声响都消失了。他微微佝偻着背,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,眼皮半阖,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。然而,当珠帘后的目光偶尔掠过他时,他那深陷的眼窝里,会倏然闪过一道鹰隼般锐利而冰冷的光,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他是这深宫暗影里的王,是盘踞在帝国心脏上的毒蛇。
沉闷的议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,如同一条淤塞的河道,缓慢流淌着毫无营养的腐水。无非是些祥瑞吉兆的奏报,某地瑞兽现形,某处甘泉涌出,粉饰太平的陈词滥调。冯续的声音尤其洪亮,唾沫星子几乎要飞溅到前排官员的笏板上:“……赖陛下洪福齐天,今岁风调雨顺,各州郡仓禀充盈,粟米堆积如山,足可保我大汉十年无虞!此乃盛世之兆,万民之幸啊!”
珠帘后,刘宏的指尖在冰冷的龙椅扶手上轻轻划过。堆积如山?十年无虞?冯续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在眼前晃动,每一个夸张的吐字都像淬了毒的针。他微微侧过头,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掠过殿角侍立的一个身影。那是卢植,一身青袍的低阶侍御史,站在殿柱的阴影里,毫不起眼。卢植的目光与御座上的视线在空中极短暂地一碰,随即垂下,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那眼神里,是确认,是沉重,也是无声的支持。
时机到了。
就在冯续那慷慨激昂的尾音还在殿梁上嗡嗡回响,司徒胡广正准备捻须附和这“太平盛世”的当口,一个清越、甚至还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声音,穿透了沉闷的空气,突兀地响了起来。
“冯爱卿。”
满殿的目光,瞬间被吸铁石般引向了御座。珠帘晃动,刘宏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,那双透过玉旒的眼睛显得格外清澈,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,仿佛真是一个对万事万物都充满疑问的孩子。他抬起小小的、裹在玄色龙纹袖中的手,指向殿外阴沉的天色。
“朕方才听殿外宫人私语,言道洛阳米价,一日三涨?”刘宏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,带着一种天真的困惑,“冯爱卿不是说仓禀充盈如山吗?那为何…为何百姓买米反而更贵更艰难了呢?是不是…是不是因为粟米也分好坏?有好吃的粟米,也有难吃的?哪种更顶饿呀?”
死寂。
绝对的死寂。
连殿角青铜仙鹤灯里燃烧的灯芯,似乎都停止了噼啪作响。
冯续脸上那慷慨激昂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一种被噎住的猪肝色。他张着嘴,肥胖的身躯僵在那里,额头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沁出细密的汗珠,在昏暗的灯下反射着油腻的光。他脑子里一片空白,准备好的锦绣文章、歌功颂德的词句,在这看似幼稚、实则刁钻无比的问题面前,被砸得粉碎。
“陛…陛下…”冯续喉咙里咯咯作响,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,胖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,“这…这米价…粟米…它…它…” 他语无伦次,眼神慌乱地瞟向曹节的方向,寻求着主心骨。
曹节依旧半阖着眼,拢在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,骨节泛白。他心中暗骂一声:“蠢材!”面上却纹丝不动,如同石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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