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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便是事后龙颜震怒,也顾不得了。”
他闭上眼,仿佛能看见千里之外的饥民面孔:枯瘦的手、凹陷的眼,还有那一声声“大人救救我们”。睁开眼,案上的凉茶映出他血丝纵横的眸子,像两口干涸的井。
人选呢?
他脑中翻过一张张面孔:世家子弟,多半纨绔;行伍旧将,早已同流合污;寒门武生,又恐根基浅薄。家世、品行、胆魄、忠诚——缺一不可。可福建的地界上,竟找不出一个能同时扛起这四座大山的肩膀。
夜风掠过,灯芯猛地一跳,险些熄灭。熊文灿伸手护住那一点微光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“无人可靠,便靠我自己。”
他轻声自语,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。
石案上的旧剑映着灯火,剑鞘斑驳,像一条沉睡的龙。他缓缓握住剑柄,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,寒意一路窜到心口。
“我熊文灿,既坐这闽地总督之位,便与闽地同生共死。”
他起身,官袍下摆扫过石阶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一场即将席卷八闽的风暴。
“新军我来带,兵我来练,粮我来筹。若天不佑我,便以这一身骨血,为闽地筑最后一道堤。”
风铃再次响起,声音清脆,却带着决绝的回音。夜色深处,总督府最后一盏灯仍未熄灭,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。
泉州城的夜,像被浓墨涂过的宣纸,连星子也被乌云吞得干净。巡夜军士的甲胄在暗巷里闪着冷光,长枪拖过青石板,发出“嚓嚓”的金属声,仿佛一条僵硬的铁蛇在城中游走。火把被风吹得忽明忽暗,映出士兵们疲惫又麻木的脸——他们自己也饥肠辘辘,却仍得挺直腰杆,因为军令如山,而山不会给任何人一口热粥。
城墙根的破庙里,蜷缩着一群面黄肌瘦的饥民。他们的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,像一排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纸人。眼窝深陷,嘴唇干裂,目光却死死黏在巡逻兵身上的干粮袋上——那里隐约透出烤饼的焦香。然而当他们的手指刚探出阴影,枪杆便“啪”地一声横在面前,火星子溅到他们枯枝般的手背,烫得缩回,也烫得心里最后的火星熄灭。
更深处的街巷,黑暗像一潭死水。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,一个瘦得肋骨可数的男人闪身而入。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他却凭记忆摸到灶台——锅是空的,碗柜里只有半块发霉的地瓜。饥饿让他顾不得许多,刚把地瓜塞进嘴里,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:“贼!”随即木棒呼啸而下。男人被砸得扑倒在地,地瓜滚到墙角,沾满尘土。屋主是个同样面黄的老汉,举着擀面杖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枝,声音却带着哭腔:“就剩这点了,你还要抢!”
隔壁院落,烛火猛地亮起。女人的尖叫、孩子的啼哭、男人的咒骂交织成一片。有人抄起菜刀,有人抡起板凳,锅碗瓢盆在黑暗中乱飞。木窗被推开,冷风灌进来,吹得破布帘子猎猎作响。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一缕,照见地板上扭打的两团影子——一个是为了半袋糙米,一个是为了明天能活下去的希望。
巡夜兵的脚步声从巷口掠过,火把的光扫过窗棂,却只照见一墙之隔的混乱。他们迟疑了一下,终究没有推门而入。军令里没有“赈济饥民”这一条,而他们的肚子也在咕咕作响。于是火光继续向前,把黑暗和哭喊留在身后,像把这座城市最不堪的一面,悄悄掩进更深的夜色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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